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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章一點 (8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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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間屋子裏,徐循這話一出口,便覺得劉婕妤看了她一眼。她回頭去看時,卻又沒有什麽,於是也就不再著意。

孫玉女和何仙仙倒都沒註意到這個,孫玉女悄聲笑道,“這不是怕發胖嗎,我倒是也想吃來著,又不願意向姐姐借風爐,恐怕耽誤她熬藥了。”

幾人說說笑笑,倒也很快就過了子時,徐循、孫玉女和李才人、張才人等人,因輩分小,倒是占了便宜,可以先到前頭去給長輩們拜年。

宮廷裏這拜年也是有講究的,妃嬪們很快都列了隊,有妃位的就可安坐受禮,到最後再給皇爺拜年,沒妃位的就得在幹清宮外頭排隊等著,徐循、孫玉女和何仙仙三人,先從皇爺開始,各自三跪九叩行禮道了吉祥——這,才是徐循第一次得見皇爺的天顏。

之前幾次宴會,雖然皇爺也有參與,但徐循頂多看到他的一雙腳而已,今日行過禮,她才能擡起頭來輕輕地打量皇爺一眼,卻也不敢多看:皇爺這些年,越發喜怒無常了,誰知道這麽多看一眼,會不會惹來什麽禍事。

皇爺看著倒不太怕人,雖說不上慈眉善目,但也挺和氣的,他受了徐循等人的禮,就從盤子裏拿起三封壓歲錢,一封一封地遞過來。口中道,“都是美人坯子,今年加把勁,借你們太孫妃的喜氣,給大郎多添幾個胖娃娃!”

給到徐循的時候,也不知是不是徐循的錯覺,她覺得皇爺是多看了她幾眼。不過,令她松一口氣的是,老人家並沒有多說什麽。

拜過皇爺,就拜張貴妃,張貴妃笑瞇瞇地,也拿了壓歲錢賞她。新年大喜,任何人臉上都是和氣的笑容,一圈二十多個妃嬪拜下來,徐循手裏的紅包都快抱不住了。然後是拜太子、太子妃,太孫和太孫妃。

這也是徐循第一次見到太子,以往她雖然經常過去請安,但太子有在,基本都是要回避的。

她……算是明白了太子為什麽不大得皇爺的喜歡了,就是用很客氣的話說,太子的身形,都算得上是有幾分癡肥。要是不客氣一點的話……豬這個動物,就是他天然的形容詞了。和氣宇軒昂的太孫一比,太子爺頓時處處都落了下風。

徐循一下就有點明白了:難怪皇爺不喜歡太子,更喜歡漢王。一國之君,人都不體面……

不過,太子又要比皇爺更和氣了,笑瞇瞇地把壓歲包塞進她們手心,還親切地道,“新年吉祥、平安康泰!”

太子妃自不必說,也是一樣和和氣氣的,太孫望著自己的皇妾,唇角含笑,卻矜持地沒說什麽,因太孫妃雙身子,早回去休息了,他道,“是我的人,我大方點,一個人賞兩個。”

開了個玩笑,惹得皇爺笑罵,“連你媳婦的好都貪,虧她還給你懷著兒子呢!”

他對太孫妃的滿意,僅從語氣裏就能讀得出來。

從太孫這裏拿完紅包,她們三人就可以回去吃元宵了,太孫、太孫妃也給太子、皇爺拜了年。太子、太子妃給皇爺及妃嬪拜了年,便都各自退回偏殿去。皇爺那邊,一百多個妃嬪,要依次都給他行禮賀新禧,其實也是體力活,徐循等人元宵都吃完了一碗,那邊還沒完事兒。徐循等得直打盹,卻無法先回去,等人到齊了,再互相恭賀新禧,這才各自回去趕快睡覺,結束了這麽一個漫長的夜晚。

第二日侵晨,才休息兩個時辰不到的徐循又被叫醒了,換上大紅常服——這也是前幾天就準備好的,特地封上了簇新織金的好葫蘆景補子,插戴全套頭面,吃了一點早飯就和孫玉女、何仙仙會合,去春和殿找太子妃一起參加正旦朝賀。

一宮人在新年的穿著打扮都差不多,沒品級的全穿了大紅豎領對襟襖,胸前綴葫蘆景補子,下穿紅色織金襕裙,頭戴棕帽,上插全副頭飾,佩抹額。若從背後看去,身量相當的根本認不出誰是誰,除非從首飾來分別。有品級的皇妃都穿著大衫霞帔,下著鞠衣,戴九翟冠,十分威風,也真是十分沈重,就這麽說吧,那頂九翟冠,比平時太子妃戴的鳳冠還要沈重……太孫妃今日雖然沒有缺席朝賀,但卻實在是帶不了九翟冠了,她和徐循等人一樣,也就是戴了黑紗棕帽而已。

因仁孝皇後去世是有一段日子了,後宮中隱隱為兩位貴妃為尊,內外命婦這些年來是先拜兩位貴妃——不是朝賀,不用朝賀的禮節——然後由兩位貴妃率領,去朝賀空置的坤寧宮。這是皇爺親口定下的規矩,這些年來也都這麽過了,就是王貴妃,病得除夕夜都只是出來一會兒的,今日都準時到齊,和張貴妃在長陽宮階內並肩而坐,內命婦由崔惠妃、吳惠妃為首,太子妃、太孫妃居次,各自按順序魚貫而入時,外命婦們已經等候了有一會兒了。大家拜過兩位金光閃閃的貴妃,再由貴妃領著,在逼人的寒意中走一段路去坤寧宮對裏頭供奉的一張真容圖行禮。

行過禮,對內宮妃嬪來說事情基本結束,不過外命婦們還要去東宮朝賀太子妃,接下來去朝賀太孫妃,整個大年初一基本都在寒風中不斷地走路和下拜——所以說,這誥命夫人也不是好當的。徐循聽說,連不想入宮都還要正兒八經地請假,不然是要問罪的。

本來,正月一日起來,應該要‘跌千金’、飲椒柏酒,吃扁食,但早上事情實在多,這些風俗都移到了禮畢後去做。徐循等三人連張才人、李才人,現在倒是沒事了,因朝賀太子妃、太孫妃是不需要內命婦參與的,以示和皇後的地位區別,她們雖然算是太孫宮、太子宮裏的人,但制度沒規定,想參與都沒辦法。幾人便簇擁著太孫妃往回走,孫玉女熱心地道,“朝賀東宮,少說也要一個時辰,等她們過來還不知什麽時候呢。您可以先回去瞇一會兒……”

一行人走出坤寧宮沒有多久,便有人來喚徐循,道,“是太孫婕妤麽。”

徐循壓根不知出了什麽事,回頭一看,卻是兩個生臉嬤嬤,她茫然道,“正是,敢問兩位姑姑是?”

這兩個嬤嬤交換了一個眼色,其中一個便嘆了口氣,道,“我們是宮正司的典正。太孫婕妤你昨晚出言無狀、行止不端,我們是喚你前去聽申的。”

宮正司,也是從前六司一局裏留下來的組織,主要的工作內容就是糾察宮闈、戒令謫罪,不過徐循從不知道她們除了管束宮女子以外,還有權力來管她這個皇妾,她一下就怔住了,掃了太孫妃等人一眼——別說是她,連一幫子停下腳步等她的妃嬪們,看來也都被宮正司的嬤嬤們,驚得說不出話。

“這……”一時間,她有點不知該如何回話了,只好又求助地看了前輩、長輩們一眼。

她還懵懵懂懂的呢,太孫妃眼底已經聚起了絲絲縷縷的怒氣,她瞅了坤寧宮一眼,又看了看這兩個板著臉神情肅穆的司正,略作沈吟,便把張才人輕輕一推,又拉了孫玉女一把,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。

作者有話要說:唔,年俗寫得還挺好玩的……

小循真可憐,又被抓典型了。

☆、委屈

徐循還在心底琢磨呢,宮正司不是管宮女的嗎?怎麽連婕妤都管上了。她也沒等太子妃出面,都沒看見張才人從她身後過來,想了想,索性直接說,“我何處言辭失當、舉止不端了,我自己竟不知道,若是兩位姑姑能有所指教,我自然虛心聽從。只是若按份說,我做錯事,自有太孫妃娘娘、太子妃娘娘、貴妃娘娘管束,職責所在必須分明,宮正司那是管教宮人的,我有品級在身,去宮正司做什麽?”

兩位嬤嬤對視一眼,都瞧出了對方眼裏的驚訝:都說這個小婕妤,性子迷迷糊糊、膽小怯懦,被人欺負了也不知道,可這一番話,倒是有理有據的。倒是險些就讓她們失了先機。

“奴婢們也是奉命行事,”典正便換了口氣,擠出了一絲笑意來,她壓低了聲音,同徐循道,“新年大喜,這頭一天誰想找事呢?要不是王貴妃娘娘發了話,這事,奴婢們也不會出面的。”

之前她們自稱我們,態度畢竟是有幾分倨傲,現在改稱奴婢,語氣都松了下來,卻又擡出了王貴妃娘娘。別說徐循呢,連走到她身邊的張才人不禁都是一怔:宮中慣例,眾妃以貴妃為尊,說起來,王娘娘是有這個地位發話來處理徐循這只小蝦米的,但她身子都那樣不好了,今日出席新年朝賀,行禮時都還咳嗽了好幾次。怎麽還這麽有閑心,來管束徐循這個小小的太孫婕妤?

不過,擡出王貴妃來,自己倒是不便出面了,張才人本要出口的話,已被吞了下來,她尋思了一下,便笑著按住徐循的肩膀,把她拉到了自己身側,對兩位典正道,“正是新年大喜呢,我們這位小徐循,我可以打包票,就算偶有小過,肯定也就是偶然不謹慎一會兒,萬萬不至於犯什麽大忌諱,這才剛剛朝賀過坤寧宮,正是喜興的時候,要不,和您二位商量商量,等過了十五,我親自帶她過來宮正司領罰。您二位瞧著如何?”

張才人在宮裏,肯定是有額外體面的,兩位典正對她,都有額外的好臉,她們的語氣更和緩了,態度卻還是挺堅定,“這……就這麽和您說吧,要不是永華宮裏的交代,這大年初一的吉祥日子,咱們也不至於冒昧攔下不是?偏偏永華宮那面把話說得很死。我們也都是聽令行事,兩頭都得罪不起,只能按品級職責聽令了——”

話也說得是很明顯了,宮正司是兩邊都不偏幫,不拿徐循也行,張才人最好是把張貴妃給搬出來發話,不然,宮正司也沒法對永華宮那頭交代。

張才人覺得徐循在身邊動了一下,連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捏了捏,她往坤寧宮方向瞥了一眼,見孫玉女碎步往這裏走來,心底便有了計較,擡高聲音,有些不快地道,“這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吧?大年初一,什麽事不能等到幾天後再說了。王娘娘連太孫婕妤的面都沒有照過,什麽事怎麽就犯到她身上了?可別是有人假傳聖旨,非得給太孫宮添堵吧!你們也是的,這就不是你們宮正司該承應的差事,娘娘事忙,無意間發落得不對,就該回娘娘去,怎麽反而將錯就錯來拿我們太孫宮的人?”

後宮裏是很忌諱口舌爭吵的,宮女子在下房拌嘴,沒有人會多管束什麽,在主子跟前敢擡杠頂嘴,主子臉色一沈,擡出去就許是打死。主子和主子之間,就是再犯相也沒有彼此冷言冷語地吵嘴,頂多是笑裏藏刀,說幾句酸話罷了。像張才人這樣,直接和宮正司的人高聲大氣地說話,很有幾分吵架的意思,簡直是兩三年難得一見的熱鬧。徐循第一個就驚呆了,她掉轉頭看著太孫妃等人,又註意到遠處從坤寧宮出來的誥命夫人,因她們占了道,都止住了腳步踟躕不前,不禁是又羞又愧又冤,實在有幾分著急上火。就連兩位典正,也都是驚得說不出話來,又對視了幾眼,囁嚅著正說不出話來呢,那一班外命婦,已有些走到了近前。

其中一人,從服色看,應是一品夫人,身穿大衫霞帔,頭戴翟冠,高昂著頭威風非凡,按說外命婦出宮,是要被中人宮女引導簇擁,往春和殿過去的,獨獨她一人排眾而出,看也不看徐循等人,昂然直走到張才人身後,大聲道,“太孫妃娘娘,大冷的天,您有身子的人,怎好在外頭多站,看您面有不適,可是累著了?還不快找地兒坐下歇一歇呢!”

這話一說出口,兩位典正頓時慘然變色,張才人此時反而偃旗息鼓,一扯徐循,和她退到道邊。徐循偷眼去看太孫妃,果然見得她秀眉微蹙,雙手扶在腹部,銀牙微微咬著下唇,似乎實在有幾分不適。

“本也想快些回宮裏去的,可不是我宮裏一個小妹妹,和宮正司不知如何有了首尾,在這等她呢。”她輕聲細語地說,“倒是耽擱了你們行路,我且先讓一讓吧。”

眾誥命都向太孫妃行禮問好,聞言連忙謙遜,這位一品夫人輕蔑地瞅了兩位典正一眼,說道,“宮正司不是管宮女子的麽?糾纏主子們做什麽?就有事要傳人問話,也該等回了下房再說,坤寧宮前什麽地方,連宮正司的人都敢來了。我嘗和我們家那位說,這些年,宮裏處處都比從前好,就是這宮女子,和從前洪武爺時候比是越來越沒有規矩了!”

這回反而是太孫妃調回頭來勸她,“表舅母快別這樣說了,她們也是奉命行事。大年下的,咱們不說這些話,我看這事不如這樣吧,如今始終是新春大喜之日,好賴也讓我們太孫婕妤過了上元節再去宮正司說話。不過些須小事,不必壞了大家的興頭——這會兒,想必母妃也該回到春和殿了,諸位夫人們還請開步,勿要為我停留了。”

說話間,也早有機靈的小宮女們,估計是飛跑回太孫宮,把太孫妃平時按份可以乘坐的二人擡小轎子給擡了過來。徐循和孫玉女等人服侍著太孫妃上了轎子。那位一品夫人又拉著太孫妃的手,和她說了幾句話,這才歸隊去了。徐循一行人也就簇擁著太孫妃的暖轎,回了太孫宮。

新春的活動還是挺多的,一行人回了宮中,也是各有各忙,張才人、李才人直接去春和殿服侍太子妃了,太孫妃回了宮裏,倒也好了,也要忙著換大衣裳,補妝升殿,孫玉女和何仙仙不免也要在一邊幫著張羅,倒是徐循失去了這份興致,也不願和她們招呼,悶悶地回了自己屋裏,只是在尋思著自己什麽時候又‘言語不當、舉止不端’了。

新春第一天,是不該落眼淚的,不然一年都得哭個沒完。徐循坐在當地,雖說鼻端一直都很酸,但也強忍著沒讓眼淚往下掉,過了一會,錢嬤嬤估計聽到風聲,疾步進了裏屋,徐循一看到她,委屈勁兒倒上來了,眼淚根本都止不住,和金豆豆似的一顆顆地往下落。錢嬤嬤嚇得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裏,連聲道,“貴人快別哭了,意頭不好!”

徐循吸了吸鼻子,想著進宮以後的種種,真有放聲大哭一場的沖動:雖說她一直都把自己的位置擺得很正,受點委屈也覺得不值什麽,可說到底,在娘家的時候那也是嬌養出來的。現在都做到這個樣子了,還要被人欺負,擡了永華宮的金字招牌來壓人,她不但委屈,而且還有點怕——永華宮的王貴妃娘娘素來得寵,她的臉面,太孫宮、太子宮都是不能輕易反駁的,就算她也許沒做錯什麽,可王娘娘都發了話,這個錯,怕是還要認下來了。

認了錯也罷了,還要去宮正司領罰,這不是和宮女一樣的待遇了嗎。其實挨打、挨罵也都罷了,只要是私底下的都沒有什麽,可這份屈辱,以後想讓人家忘記都難。多新鮮啊?一個主子,去宮正司受罰……

徐循也說不清這裏頭的彎彎繞繞,就是覺得委屈,在錢嬤嬤懷裏抽噎了一會兒,錢嬤嬤百般勸慰她才收了眼淚,又慢慢地把事兒說給錢嬤嬤聽,錢嬤嬤聽了,倒沒徐循這麽委屈,雖驚訝,卻不懼怕,沈思了一會兒,便道,“這估計是不知誰借了王娘娘的名字來惡心兩宮呢,您就是個由頭。放心吧,聽你這麽說,這件事,兩宮不至於吃大虧的。”

徐循道,“那是,認個錯不完了唄,反正吃虧的也就是我——”

“貴人。”錢嬤嬤有點無奈了,她又嘆又笑,“新年第一天呢,就要太孫宮受寵的婕妤去宮正司領罰,您當自己真有那麽招人恨嗎?這不能夠,這就是沖著太孫宮的臉面來的。指名道姓就是要在這正旦日裏,讓太孫宮的人觸黴頭。這口氣,太孫妃娘娘看來是不打算咽下去了。您就把心安在肚子裏吧,這一次,您可吃不了虧。”

“嬤嬤是說——”徐循當時的確沒來得及去註意別的,光就註意張才人和兩位典正了,這會也是有點懵懵懂懂的。

錢嬤嬤含著笑,肯定地道,“您一說我就明白了,太孫妃娘娘心裏明白得很,怕是早吩咐了張才人,這聲音一擡,是擡給誰聽的?肯定是擡給定國公夫人聽的麽。這不是她就出面幫著說話了……您等著瞧吧,這件事,肯定還沒完呢。就是過了元宵,您去宮正司了,這也未必就是什麽壞事……”

徐循有點明白了,她現在卻還是有點不可置信,想了想道,“可,可那麽突然,又只有那麽一點兒時間,胡姐姐能想得到那麽多嗎——”

“要不然,她是太孫妃,您是婕妤呢?”錢嬤嬤對太孫妃看來是極有信心的,“您就放心吧,太孫宮的臉面,哪是那麽容易掃得掉的?——這樣,今兒好歹也算是犯了事,看著眼睛紅紅的又像是哭過,就別過去前頭了,咱們在裏頭跌千金、吃扁食,該怎麽樂就怎麽樂。別的事您也就別想那麽多了……”

她這裏說好說歹,把徐循給安撫下來了。那裏太孫妃也正在脫衣服:命婦們參拜其實也就是一會會,現在人散了,大禮服也就可以脫下來了。

“一會,煩姑姑到娘那裏去,請她往外傳話,把禦醫喚進來給我扶扶脈。”她一邊脫衣服,一邊和孟姑姑商量。“把今天的事兒都說一說,就說我當時在地上站得久了,當時就覺得人有點暈,為了把穩,就是大年初一,都寧可請人來扶扶脈了。”

孟姑姑已經盡知前事,她會意地點了點頭,欣賞地望了太孫妃一眼,卻並不多說什麽,而是悄然退出了裏屋。太孫妃安坐椅內,捂著嘴懶懶地打了個呵欠,道,“還是先洗一把臉再睡吧,粉上得多了,不卸的話,覺得臉上厚厚的和糊墻似的,壓根就睡不著……”

☆、元宵

這大節下的,只要不是誠心故意,誰也不會拌嘴吵架。就是彼此再看不順眼,正月裏見了面也得頂著一張笑臉。這都是有說法的:正月哭,一年雨,正月笑,一年晴。一年之計在於春,這春月不論如何,都得喜喜興興地過去。

秉持著這樣的原則,徐循在太孫、太孫妃跟前,表現得就像是沒這回事似的,也不請罪,也不訴說自己的委屈。周遭人也就真的好像什麽都不知道,連何仙仙都不提那天的不快。就這麽著,每天都有許多年俗要過。一幫人天天聚在春和殿裏傻玩,張貴妃也把她們叫進去幾次,看雜劇、看雜耍,咬春,到了正月初八,外頭就開始放燈了,足足要到正月十七才會撤燈。元宵節晚上,宮女通宵達旦都不睡覺,身穿白衣,在她們平時無法自由進出的內廷中行走,雖說出不得門,沒法真和外頭的姑娘們一樣,真正到大街上走百病,但也算是宮裏難得的放縱舉動了。

徐循一幫人都是才進宮沒多久的,小時候當然也被母親帶著出門走過百病,徐循還好,住在雨花臺畢竟是鄉下了,平時出門也自由,走百病就是換個白衣,把附近的街巷走走罷了。徐師母人本分,不大願意走進京城,何仙仙卻是南京城裏的住戶,她跟隨著母親,一個晚上能從東門走到西門,再繞回來。同太孫妃兩個人談得特別起勁,眾人在春和殿承歡時,連張貴妃都聽住了。

元宵這節日,和正旦比要隨意一些,大家聚在一處看燈取樂也就是了,沒有那麽多規矩。皇爺今年有興致,帶著太孫出宮去了,太子不耐煩過來,自己和一群老師在外頭看燈。太子妃、太孫妃帶了一屋子人進宮伺候張貴妃賞燈時,便得了格外的體面,雖說輩分小,但也能集體跟隨在張貴妃、崔惠妃身後,簇擁著她們說笑游走,在燈廊中指指點點地看燈取樂。

“這走百病,雖說有趣得緊,但其實年年也都有走丟的。”張貴妃聽何仙仙說了些街上的事兒,不免悠然神往,也許是為了平息自己的羨慕之情,她一開口,倒是談起了走百病的弊端。“我做姑娘的時候,曾和養娘上街走過一次,那時候還小,懵懵懂懂的,看見熱鬧可不就被分了神,街上人又多。險些就被拐子拐了去,養娘怕得不成,以後再也不得出門了。”

太子妃笑道,“娘娘還能去過一次,我們家那,從前不興這個,等時興這個了,我又已經嫁到行在,竟沒出門一次。那幾年,北平可沒心思搞這個。”

張貴妃和她其實年紀相近,說不得也許還比太子妃小了一兩歲,聞言捂嘴笑道,“你要是願意走,現在就扮作個宮女出門走去,悄悄兒的,準保沒人知道。”

太子妃道,“我可不敢,萬一被拐走了,可怎麽說呢?”

說著,眾人都發一笑,張貴妃道,“今年我讓她們做了些燈謎,和外頭一樣,也是帶彩的。咱們去看看,都是誰拔了頭籌。”

本朝宮廷,一直都是鼓勵宮女、宮妃讀書識字的,宣講女史除了講女誡以外,平時還經常開班教授宮女,宮妃身邊,也不乏識文斷字的老嬤嬤教導,因此雖不說各個都有文采,但一些粗淺的燈謎,倒也都能享受。眾人聞言,均欣然道,“咱們也想去猜一猜呢,不知猜中了,娘娘給不給賞賜。”

今晚服侍人少,宮女泰半都去宮中各處轉悠了,燈籠光倒是星星點點的,妃嬪們也是一樣,都四散開游樂。徐循跟在張貴妃身邊,倒沒撞見她懼怕的劉婕妤,又或者是韓麗妃等人,她也不敢多說什麽,更不願在張娘娘身邊奉承,亦步亦趨隨著眾人一道走到燈廊底下,擡頭看見一個燈謎,上書“甜鹹苦辣各味俱備”,打的是一個字。這倒是正觸動了她的心事,一時不禁便看住了,倒是把張貴妃她們放過,自己站在燈謎底下琢磨了許久,越想越是有自滋味。

也不知過了多久,忽然有人撞了她一下,徐循這才回過神來,見是一白衣宮女,和同伴打鬧間無意擦撞,也不多加在意,見那一幹宮人惶恐下拜,只是笑著擺了擺手,道,“你們去玩吧,仔細別擦撞到別的貴人是真的。”

她如此和氣,宮人們都如釋重負,站起來偷著眼將她打量了幾眼,倒是面上都有恍然之色,想是認出她來了。當著她的面,自然不敢多說什麽,可才走了幾步,幾顆頭顱又都聚在一起,竊竊私語,又不斷回顧:畢竟年紀還小,沒什麽心機,這樣議論人家,人家如何察覺不到?

徐循也問過幾個嬤嬤,知道這幾天,下房裏沒少傳她的事,對此,她不但不生氣,反而覺得有幾分好笑。

失笑搖了搖頭,擡頭又去琢磨這個燈謎,身後卻有人道,“這個燈謎雖淺,卻挺有意思的,你猜了個什麽字?”

徐循一聽是男人聲氣,倒是嚇了一跳,不過這聲音十分熟悉,她轉頭一看,果然太孫正含笑在廊邊陰影裏看著她,她便笑道,“大哥,你不是隨皇爺出宮了嗎?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。”

“逛了逛,皇爺嫌外頭人太多了,吵得慌,就先回來了。”太孫直起身子,走到徐循身後,和她一道擡頭看向燈籠,笑道,“一條路都是花花綠綠的走馬燈籠,你都不看,就呆瞪著這個幹巴巴的八角宮燈,猜了有多久啊?別告訴我,猜了能有半個多時辰。”

徐循一聽說,忙踮著腳看了一下張貴妃等人的所在,見她們已經走得只剩遠遠的幾個小點了,也有些不好意思,笑道,“怕是有一會兒了,你瞧,貴妃娘娘都走遠啦。”

“那你猜出來沒有呢?”太孫好像被她的愚鈍搞得有點無奈。徐循白了他一眼,道,“這還是猜出來了,這打的應該是個口字吧。”

“五味缺個酸,稍微一細想就能猜出來了。”太孫點評道,“這樣燈謎,你也能想這麽久?”

“我是覺得這話挺有道理的。”徐循為自己分辨,“可不就想住了?人生五味,這張口嘗過了、咽下去了,可不就都過去了?再甜再苦也都有個盡頭……唉,我也說不清,就覺得這燈謎作得挺好,作到了我心裏去。”

太孫怕沒想到她居然想得這麽深,他略帶驚異地沈默了一會,方道,“沒想到我們小循也深得人生三味啊。”

徐循見他認真起來,又怕不喜興,忙扮了個鬼臉,笑道,“可不是,我就對自己說呢,什麽苦的辣的,閉著眼睛一咽,可不就沒事了。大不了鬧個肚子嘛,拉出去也就不是事了。沒什麽值得留在肚子裏的!”

太孫捧腹道,“去你的,你還是個婕妤呢,說話這麽粗。嘴門和屁門一樣,什麽屎尿都往外說。”

“我們可沒說啊。”徐循忙分辨道,“你這不是亂栽派嘛,我就說了個拉字……您說我,您自己還不是口沒遮攔的……”

太孫撲哧一聲,又被她給逗樂了,他笑著揮了揮手,道,“去吧去吧,別在這胡說八道了,還不去找你的姐妹們去。”

徐循這一陣子難得和太孫單獨在一塊,說實話,確實有點依依不舍,看了太孫幾眼,見他似乎並不願跟上,方道,“那、那我去了……”

便提起裙角,碎步快走,往前去尋張貴妃了。

太孫目送著她的背影,望著徐循的兩只秀氣小腳,在裙下快速地翻飛著,整個人好似一只天鵝,上半身平平穩穩的甚為優雅,連裙角的翻動幅度都不很大,只有一雙小腳,鴨蹼似的上下翻著打水,不知為何,徐循人雖都走了,太孫卻又被她逗笑了。他靠在柱子邊上,目送著徐循的身影,直到身後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,方才站直身子,回身道,“阿翁,您身子不舒服,就回去好生歇著吧。”

“沒有的事。”皇爺抿著唇,不免也自嘲地道,“畢竟老了,從前哪有如此嬌氣,吃點外食居然還鬧肚子……這會兒已經平覆了。走,咱們也去尋張氏他們去。”

‘也’?

看來,皇爺估計是聽到了自己和小循的對話,老人家一生戎馬,到老了還沒放下功夫,要遮蓋自己的腳步聲,是輕而易舉的事。

太孫腦子轉得飛快,面上卻笑道,“一邊賞燈一邊過去,不著急嘛,咱們慢慢地過去……”

他略彎下腰,不著痕跡地在手上加了點力氣,攙扶住了高大壯實的皇爺,兩祖孫依偎在一處,在燈廊裏走了幾步。皇爺心不在焉地看了幾盞精致的宮燈,便道,“剛才那個婕妤,就是你說過的很有福運的徐氏吧?”

“是她。”太孫有些不好意思,“市井出身,談吐粗俗些,倒是汙了您的耳朵。”

“她說得對。”皇爺反而說。“她的嘴可沒你粗——小姑娘人小了點,長得倒好,資質也好,不但那番話說得很有道理。對底下人也挺和氣,看來,胸襟甚是闊大,果然該她有福運。”

皇爺鬧肚子,和一般人又不一樣,他要在哪裏解決那都是他的權力,當然也自有人服侍。太孫只好先走到廊邊等待,他在開腔之前,的確是站了一陣子,也註意到了徐循,以及和那幾個宮女間的對話,這才有興致開腔逗她。只沒想到,這一切,原來早也都落入了皇爺眼中。他斟酌著詞句,笑道,“就是傻人有傻福吧,偶然說一句聰明點的話,倒又能惹得人另眼相待了。”

皇爺呵呵笑了幾聲,不知想起了什麽,倒是頗為感慨,“樂天知命,便是福運了。這不能叫傻,這才是真聰明……聽說正旦那天,不知誰打著永華宮的名頭,讓宮正司的人把你的妻妾們攔下為難,差點驚動了胡氏的胎氣,為的就是要把她帶走吧?”

太孫面露遲疑之色,想了想,道,“這,孫兒是真不知道了,就有這事,她們也沒和我提起吧?”

皇爺認真看了他幾眼,倒是嘆道,“連你也來和我打馬虎眼?要不是景昌和我說起這事,這件事,你也就這麽算了?人家可都欺負到你頭上來了啊,大郎,這可不像是你的性子。”

定國公一家子的速度可真夠快,膽子可真夠大的。還在正月裏,就已經和皇上告狀了……太孫心頭如此想,口中卻道,“我是真不知道。正月裏不說喪氣話,就有這事,胡氏、小循也都沒和我說的。我看著她們是還和以前一樣,沒準,是表舅、表舅母有點多心了——”

皇爺哼了一聲,“多心?錦衣衛可不是這麽說的,就在坤寧宮門口,才參拜完你阿婆的喜容,硬是攔下來了。聽說當時還差點吵起來,看到的人,可是一點不少。這一陣子,那些長舌婦走親訪友,少不得都在私底下嚼這個了。”

他忽然又轉了怒火,“還說什麽誥命夫人,這婦德能做表率嗎!明日發我一道旨意,把那些長舌婦的丈夫都申斥一番,讓他們管好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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